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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在于提高作者修养——简论画家黄叶村      
  • 孙 克

  • 已故安徽老画家黄叶村先生,辞世已经二十年,然而他没有被人们淡忘,他的山水、墨竹、花鸟作品广为人们喜爱和追求,他的艺术得到中国画界尤其是评家们的高度赞赏,这足以令画家的家属亲眷、学生晚辈和所有了解仰慕他的人们感到慰藉和欢欣。黄叶村先生青年时期遭逢国难,颠沛流离,生计维艰,但追求艺术的热情从未稍懈。中年之后,更加命途多舛,生活无着。直至暮年喜逢改革开放,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虽然时间不长,总算苦尽甘来。老人家的一生就是中国知识分子20世纪普遍遭遇的一种典型的代表。我对先生深为同情和崇敬,故愿赘一短文,略表寸意。

     

    黄叶村先生和他的艺术多年被埋没,也只是在八十年代较晚的时候,方始闻彰于世。以我所知,他是继陈子庄(1 9 1 3—1 9 76)、黄秋园(1 9 1 4—1 9 79)之后第三位“人亡业显”——拂去历史尘埃后方尽显其美质无价的真正艺术大家。此三位都诞生于上世纪初。在家国忧患中度过他们动荡困难的青年时代,又在“斗争”的风雨中消磨了可贵的中年岁月。他们都是积学深厚、功力精湛、个性突出、经验丰富的画家,虽然被埋没多年,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热爱艺术、以艺术为生命的精神。他们不求名利不趋时,他们是真正的精英。生活的困窘损害了他们的身体,过早地辞世,使他们未能有更多的作品流传,令人遗憾。

     

    深夜读黄叶村先生传略,震惊于他一生所历的困苦,非常人所堪。先生1 9 11年生于芜湖,原名黄厚甫,父亲粗通文墨,喜书画,能裱画。由于家贫,先生少年只读过小学就进布店为学徒,但他自幼性喜书画,始终自学不辍,多方求教,终于在24岁时开始做小学图画教师。抗战前后,他在战乱流离中辗转于皖南各县,过着短期的教员生活。其间1 940年在歙县芜关中学任教时,有缘结识徽州巨族汪氏,从著名画家汪采白先生之父汪福熙先生得到学问指导,亦得以观摩学习新安派山水画真迹。对一个画家来说,这是平生难得的机遇,在当时信息落后的时代,得以知道真正的艺术为何物,无异于夜行人见到指路的明灯。由此也解答了多年来我的一个疑问:黄叶村早年困苦未进美术院校,未曾游学京沪求学于名师的经历,何以绘画功底如此深厚,格调如此不凡?众所周知,安徽地区历史上出过许多名画家,尤其是明清之际,丁云鹏、程孟阳、萧云从、查士标等,其中清四僧之首的弘仁,更是影响巨大。皖南徽州地带当时商业兴旺,经济发达,文化深厚,书画收藏极为丰富,近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先生的艺术即胎息于此。黄叶村早年转徙于皖南各县,目之所接是以黄山为代表的皖南秀丽山川,得以师法的是流传有绪的名师真迹。这些经历,铸就了他的艺品与人品,令他于其后更甚的波折困顿中“穷且益坚",保持了凛凛之节操,保持了中国知识分子极大的忍耐力和穷途潦倒不堪时心志有所寄托而表现出一种冲和与宁静的精神来。

     

    正是有这一些经历,他的诗文书画在高明的指导下升堂入室。对画家黄厚甫来讲,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大约就是皖南流落的时候,因为从其后的三十余年,直到1 976年,他头上一直乌云不散,戴上“五种人”的帽子,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竞住在有门无窗潮湿的茅草屋中,白天要作画只好在门外一只凳子上。我阅遍中外美术史也不知道有哪位大画家的困苦比得过他。画家命运不济必称凡·高,但我设想要是凡·高遭遇到黄叶村的一切,恐怕自杀不止一次两次,鼻子耳朵都割光了。

     

    八十年代,当黄叶村先生的生活终于得到些改善的时候,已是垂垂暮年了。所幸的是他很满足,也更努力。我看他很多山水画作品都是在最后十年所作。画风丰厚腴润,充满生机,亦无饥馁穷愁的寒酸相,真使我钦佩至极。“诗穷而后工”是古人发现的规律。诗虽发自诗人主观胸臆,却是其人生经历体验,对客观的历史、社会生活现实认识思考感发的结果。学者王国维称之为“阅世”,亦分诗人为“主观的”和“客观的’’两种。其实,无论是主观的诗人或客观的诗人,“阅世”的深浅,都反映在诗篇的内涵中。姑不论屈原和杜甫,即以王国维标举的李后主来说,也只是在体验了国破被囚的苦涩后,方始“感慨遂深”,吟出如“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句子,和他早期难免脂粉气的诗篇大不一样了。

     

    画家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明朝的覆亡,生为贵胄的八大山人和石涛应该各自在江西和广西的王府中过着优游的王孙日子,哪里会有后来光耀画史的八大山人和石涛上人的艺术传世?绘画是一种技艺性很强的艺术,从事者要以很长的时间和精力去磨炼技巧,而掌握技艺的过程又是不断进行乃至终生不辍的,所以要求从艺者肯吃苦、耐寂寞,急功近利是不行的。“穷而后工”这一规律在多位成就很大的画家身上体现出来了。然而绘画毕竟不是诗,它的表达语言是造型和笔墨,这是和诗不同的地方。比如诗人可以用语言文字直抒内心的感受,难免许多沉重与苦涩。故孟郊、贾岛之辈难免“诗囚”之讥。画家则通过绘画使内心的情感得到阐发,早在南北朝时,宗炳即提倡“澄怀观道’’,以绘画达到“畅神”的目的。故画家游踪所至,呼吸山川灵气,心印自然诸象,确乎达到物我两忘、净化灵魂提高人格的境界。所以画家的境遇再坎坷时,大多能处之泰然。古人常谓之“逃禅",画家“逃”于自然,逃于艺术,与逃禅是一个道理,其义相通。如元代的黄子久,倪云林、清初的恽南田和四高僧等,都能在艺术中得到解脱,寻求到精神的归宿。以此来看黄叶村一生所历困境竞能够一一渡过,而仍葆有自然之子的忠诚与敦厚平和的心境,亦能发于笔端,这是中国画家从艺术中参悟到的至高境界。陈子庄、黄秋园无不如此。他们都是胸怀博大,仁厚萧散,洞澈人生的人,据他们的家人和学生友人回忆,物质生活的简陋,际遇上的种种不平,亦不曾影响他们包容大度,豁达乐观的情怀。黄叶村先生晚年时讲:“境遇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还多。学问休说我胜于人,胜于我者甚众。”画家博大仁厚的胸襟气度,固然来自其性格、学养,而他们流连于大自然,吐纳山川之气息,进入悠然忘我之境界,能将困苦烦恼置之度外,正是那个时代许多画家共同的特征。

     

    在黄叶村的艺术里,我们不会忽略他极深的中国画传统功力。这里有他作为一个天才画家独特的悟性,和数十年不懈的锤炼。虽然未进过艺术院校,却能转益多师,在古人真迹中吸取,在真实自然中验证,使他终于得到传统绘画的种种精髓。他确实继承了新安派的优良传统,即亲近自然、领悟自然、继承传统又有所发扬并丰富绘画的语言风格。黄叶村的笔墨功力很厚,他处理大幅山水画面,笔法灵动多变,几乎不拘于某家门派,从而达到气至法备,法为我用的地步。他处理画面,布局严密,层次清晰,虚实相生,却又笔墨松活,不板不滞,干净利落,既不拖泥带水,而是皴染分明,绝无黄宾虹先生所指“兼皴带染”“凄迷琐碎’’之弊。他的山水画,早年胎息于皖南的山川自然,此地为温带丘陵,植被丰厚,所以他的画面皴染丰富,点笔突出,厚重之处颇多石谿笔意,华滋浑厚,腴润浑融。8 0年代后出游各地,三峡景观印象强烈,笔墨风格有所扩展,表现为山势突兀,石质坚硬而笔势转强,运笔方折,高山流水气韵贯通,淋漓奔放。从中似可感到老人晚年尽去压抑,心舒气畅,临纸欣然的心情。

     

    写到这里,此文似乎也该收住,但我还要加上几句:先生善画竹,晚年有人赠“江南一枝竹”之誉。中国画家喜画竹,从理念上讲是以竹喻人,以其瘦硬坚挺,不畏风雪,经冬不凋,洁净不垢种种高格,都是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景仰的精神。但从艺术上讲,却是因其在“书画同源”观念上追求书体抽象美,对画家来讲,更是笔墨抽象美的高度体现,虽只是数竿竹,疏疏叶,却包含了布局、比例、疏密、布白、运笔使转、疾徐、收放等等形式因素。从而一出手就把画家的修养、人品、功力、悟性清清楚楚地摆在纸上。黄叶村画竹,格调高雅,功力纯熟,风神健朗,疏密自然,瘦而不枯,劲而不狂,丰厚腴润而赏心悦目。

     

    黄叶村先生的遭际令人同情,他的艺术成就使人赞叹。他的作品受到广大人民的热爱,必将载入20世纪中国绘画史册。陈子庄、黄秋园、黄叶村和多位坚忍不拔的画家们的成就,再一次地证明中华民族文化的根深叶茂,大树参天,它的生命力无穷无尽。

     

    2007年2月修改稿于京华道不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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